写在《雏妓哲学家》的后面(2/2)
“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,等她一回家,就要她来报到。”
“一定要来报到,你做母亲的要看守严一点才好!”
笔者另订一个时间,要倩倩报到,这回,她到了。
“倩倩,你可违规啦!”
“是的。先生,对不起。”
倩倩低下头,捏着一个小皮包、
“你不去鱼工厂上班,应该陈诉观护人知道啊!”
“是的,先生,对不起。”
她照旧捏着她的小皮包。
“你妈妈说你去找事情,找到没有?”
“还没找到。”
“为什么不回家呢?”
“我住朋侪家里。”
“人在台北,有难题为什么不来找我?”
“对不起,先生。”
又捏着她的小皮包。
“小皮包借我看看。”
她两颊排红,有为难的心情,但又不得不递给我。
“内里没什么……”
内里确没什么,只有一把小梳子,几个铜板和一本小记事簿。
“你的朋侪不少嘛!密密麻麻,怎么全是电话号码呢?”
“倩倩,你不应骗人呵!”
她把头压得更低。
“你说话呀!”
她抬起那漂亮的面目往笔者一望,然后徐徐地吐露了她的心声,她说:
“先生,请不要为难我嘛!‘钟鼎山林,人各有志’……”
好个“钟鼎山林,人各有志”!它以排山倒海之势,震撼了笔者的心坎!不仅在其时宁思良久,不知如何问下去,即多年来,也总是为这句话沉思不已。
我们都知道:当倩倩还年轻时,以她的年岁和容貌来招呼,还可以在大旅社、小宾馆中当应召女郎或演出什么的,但岁月不饶人,到青春褪色之时,便只能窝在华西街那种地方操皮肉生涯,而到了人老珠黄时,更不堪设想了。很少风尘女郎能见好就收,能弃邪从良,能善始善终的,我们无法勉励和赞同倩倩走入这条死胡同!
但倩倩虽仅受两年小学教育,年岁才十六岁,却已经像哲学家似的洞悉了人生,能说出“钟鼎山林,人各有志”这样的话来了,请问:我们还能拿什么原理去“扶正”她呢?倩倩的姊妹们,就是她的邻人,她的社区游伴,她生活在她们内里已经十六年了,那儿有牢不行破的价值看法,她就像投进一个大染缸一样,连牙齿都染黑了,请问:我们还能拿什么仙丹来“漂白”她呢?倩倩的继父年迈多病,她的母亲已经再醮一次,她底下有五个稚弱的弟妹,每一小我私家都巴望着她挣钱,请问:要倩倩放弃这条路,一家人以后的日子怎么办?他们没有过好日子的权利吗?倩倩在鱼工厂事情,天天早出晚归,吃冷便当,事情和搭车时间凌驾十小时,泡在腥臭之中,白嫩的小手,不知为了剖鱼而刮破几多次,这样辛辛苦苦的干活,每月酬劳是三千六百元,请假还要扣薪,就是到电子公司,待遇也差不多;而倩倩若继续牺牲色相,这区区三千六百元,三两个晚上就挣到了,请问:如果是您,当有时机喝香摈时,您是不是还选择台湾米酒呢?
任何一个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者,面临着倩倩这位小女孩的遭遇,心情都市相当极重的。每小我私家都市同倩倩情,悲悯她的身世,悲悯她的家庭,也悲悯她所处的社会情况;会为她的无知、她的迷恋、她的自我糟蹋,感应惋借与痛心;会想协助她、提携她,并期待她过着正常的少女有的——黄金般的、有梦的、绔丽的、圣洁而单纯的生活。可是,如果由您处在笔者——这样一个官方社会事情者的态度,也得认可会有一种无力感和疲倦感,要拯救倩倩这样的雏妓——她的躯体和灵魂,是需要几多条件来配合,而种种条件的成就,又是何等难题啊!
如果笔者逼得紧,倩倩要在鱼工厂和辅育院之间,做一选择,她会回鱼工厂的,但想象获得的,倩倩在满十八岁后,就可以正式领到“执照”,可以正当下海伴舞,可以正当下海执酒壶,也可以正当投身绿灯户,这样,笔者不外是刁难她,而多让她那白嫩的小手给鱼刺刺伤而已!如果笔者打纰漏眼,她能在中山北路,从一段到七段,过着“志”趣所在的生活,以她的孝顺,能多给她母亲一点钱,沐日回家时,弟妹们拿着她的大礼物,个个笑口常开,皆大欢喜。
笔者——个曾经的观护人,为什么常要陷于矛盾、疑惑和痛苦呢?为什么其时不悄悄告诉她:
“倩倩:去吧!照你的意愿去做,想转头时再转头。记得常回家看你的娘,多塞给她钱;注意康健,小心有身;有空要上星期堂,愿上帝保佑你!”
二、写在刘峰松《雏妓哲学家》的后面
我是一九八一年八月十日第二次入狱的,外貌上的罪名是所谓,‘侵占罪”,骨子里的真相是被国民党政治迫害,而以司法为手段,置我于狱。我入狱第二天,就遇到另一个被国民党政治迫害的人犯,在“放风”时候,他叫住我,告诉我他叫“刘峰松”。他说:“运气真好!真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。李先生,你也到‘动物园’来了!”我说:“你的运气是见到我没有买门票——‘动物园’里动物看动物,不必买门票。”
峰松是一九八○年“增额中央民意代表选举彰化县国代候选人”,他被控在选举运动期间——
“使用竞选传单及果真演讲的方式,诬蔑我政府与日据时代的日本政府一样压制人民,并指‘台湾人民运气凄凉’,蓄意煽惑民众‘起来推翻政府’”。
“刘峰松以竟选言论‘煽惑他人犯内乱罪’违反了‘发动戡乱时期公职人员选举免职法’第五十四条第一款的划定,依同法第八十六条,应处七年以上有期徒刑。由于选罢法去年为首次实施,法院对刘某之犯行亦详予考量,酌予减轻其刑,以示薄惩。”(见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六日国民党《中央日报》)
所谓“薄惩”之下,峰松被判了三年六个月。在候审期间,他住在上城看守所孝一舍第四十六房,我住第三十二房,成了邻人。我们绝不“同病相怜”——我们是“同政治犯相连”!
因为比我早到几个月,我一去,峰松给我不少照顾,可是很快的,他发现国民党把我放在牢里,就像把一只大绿豆苍蝇放在粪坑里,很快就繁殖开来。从我这边他拿获得刀片,看获得《团结报》,分获得“**”,甚至在他太太翁金珠竞选省议员时候,听获得潜伏收音机的人犯的广播消息!所以,在某些方面,酿成我照顾他了,他赞叹我的神通宽大!
神通宽大的还在后面呢!我初识峰松时,他正在笃志苦k中医,我问他搞这些落伍而谬妄的工具干什么?他说他要为出狱后的生活企图,他企图做中医营生。我说你为什么不查查“中医师检核措施”?凭证这措施的非规则定,有过你这种罪名的人是一辈子禁绝做中医的,你有没有注意到?峰松听了,大为扫兴,就把做中医念头取消了。
因为峰松做过法院的观护人多年,有许多珍贵的见闻和履历,我劝他写出来。他怕写了运不出去,还不是白写。我说我有一“秘密渠道”,我认真运,你只管写好了。他听了大为兴奋,就秘密开写了。
这篇《雏妓哲学家》就是这样被我“诱拐”出来、偷运出来的。峰松原来的题目是“倩倩,愿上帝保佑你!”他写好后,秘密来信说:
大师
这篇的题目也费思量,您帮我换个也可以。
追念这些故事,我都市流泪,并不清静。但写出来后,自己看又以为没有什么生动感人。趁着尚有几天相聚,您请多给我指导。
“钟鼎山林,人各有志”这句话是文中女主角说的,强烈震撼着我,但别人会有相同强烈的感受吗?如您,会吗?
谢谢您并祝
平安
松
峰松在牢里过得很清静、很纪律,但在被我“诱拐”写作后,清静纪律的生活被搅乱了不少,他一边开顽笑埋怨我,一边开夜车写个不停。他又有信说:
大师
写这些工具使我流泪,使我失眠,使我失去平衡,甚至影响到我读《圣经》和学日文,但因为有您的勉励和支持,这一切改变——生活上的失调,都没有关系。
我一生只追求政治自由和人道精神,我再肯定的说,都是在早年由像您一类的作家来启发的,如今竟在狱中巧遇,又就近吸收您的精髓,真是太神奇了,我再度谢谢您。
祝
平安
松
这种感人的勤勉的情况,一直到一九八一年一月五日他移送龟山牢狱才停止。
峰松是最真纯的朋侪,在因义受难的岁月里,和我萍水相逢,留下不少的文字,由我散布流传,这是很值得兴奋的事。我出狱后,设法“中分”峰松这些文字,一部门委托比我内行的林进坤处置惩罚。我有这样的信:
进坤弟
政治犯走私出来的稿件,我认为不揭晓则已,揭晓就不行藏头缩尾,照旧有真名较量好。太过对在狱政治犯处境的记挂,是一种妇人之仁。所以除非绝对须要,都以用真名为通例。美国出书商收到吉拉斯的“新阶级”稿件,为记挂吉拉斯在狱处境而犹豫的时候,吉拉斯传话出来,别管我死活,只管出书!
先附上峰松文章五篇——
一、三角习题有几何?
二、帮外说
三、叔叔,快带我走!
四、狱中康健术
五、李敖入狱记
条件是:稿费从优、用真名、不行删改。至于揭晓在那里,请你做最好的判断。(稿费请直接汇峰松的小心肝翁金珠,永和市仁爱路二六九号三楼。)
我代峰松偷运出文章,内情与方式颇为曲折,现在不能果真,只能在编者按中提到是李敖偷运出来的就好了,你以为如何?(不提也可以,但提可以增加戏剧效果与流传性、好奇性。请你斟酌。)
敖之
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四日
这些决议和心意,我都揭晓出来,为了纪念峰松和我的一段共磨难之情,为了峰松的许多心血没有白费,也为了向我这位牢中的老朋侪致敬。
一九八二年四月三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