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八一落千丈考（2/2）
王毅，大兴人。经义进士，累官东明令。贞祐二年，东明围急，毅率民兵愿战者数百人拒守。城破，毅犹率众抗战，力穷被执，与县人王八等四人同驱之郭外。先杀二人。王八即前跪将降，毅以足路之，厉声曰：“忠臣不佐二主，汝乃降乎？”躯毅者以刃斫其胫，毅不屈而死。赠曹州刺史。
这些历史中带出的王八，就是中国历史上的早期王八。但看全文语气，王八是人名，尚无不雅之称，但到了《新五代史》前蜀世家里，王八就变质了：
王建字光图，许州舞阳人也。隆眉广颡，状貌伟然。少无赖，以屠牛、盗驴、贩私盐为事，里人谓之“贼王八”。后为忠武军卒，稍迁队将。
这段历史中，王八虽天始不雅，但照《茶余客话》考证：“骂人‘王八贼’，盖五代王建行八，素盗驴、贩私盐，人骂‘王八贼’也。”可见岂论“贼王八”照旧“工八贼”，虽已不雅，并没不雅到和绿帽有关。
虽然王八之初，只不外真人真名而已，但从“贼王八”之后，王八在北方，逐步约定俗成，成为乌龟的俗称，也成为骂人的词儿。逐步在南方称乌龟时候，多以王八代之。一些民间谚语、歇后语，也就全部出笼，像“王八好做气难当”啦，像“有钱的王八大三辈”啦、像“王八看绿豆——对眼”啦……都是。虽然王八是北方的口语，可是南方人最初多不知道，《广谐铎》中就有这样的笑话：
苏人某，有事赴〔北〕京，反至津门，拟做一二日游，投寓旅馆。一日因事他出，苦不知路径。欲唤黄包车（人力车）代步，于是操其半强之京话，高唤“黄八车”不止。一般黄包车夫多侧目视之，而不之应。某乃执一车夫而问之曰：余唤汝，汝何弗应？岂余不名一钱那？车夫怒目答之曰：君所唤者，乃“黄八车”非“橡皮车”，吾辈非“黄”（王八）故不汝应也！甲闻之始不敢再言。后问于京友，京友告以“黄八车”乃妓女所坐者，其车台甫“黄八”，即南方所称“乌龟”，而陌头所停者，虽是南方之黄包车，然若辈名之曰“橡皮车”，盖欲与妓车有区别也。甲方知言语之差异，于是不复再唤“黄八车”矣。
于法无损
照“王杂俎”的说法，乌龟是“污闺之讹”，是从奸污了大闺女变出来的；王八是“忘八”之变，“以其孝、弟、忠、信、礼、义、廉、耻八者俱忘也”。这些说法，都是站不住的。乌龟王八的流变，这样解释，显然跟事实与情理都扣不上，自是附会无疑。
对中国人说来，对当了王八的恐惧、厌恶与不甘，可算独具匠心。这种恐惧、厌恶、不甘，流传下来，已经到了离奇的水平（在这一方面，似乎只有意大利人有几分神似）。在执法上，自己太太与人通奸，“奸夫淫妇”犯的只是告诉乃论的相奸罪，但却有人在恐惧、厌恶与不甘之余，却提出妨害名誉之诉，因为他认为他当了王八，而高等法院法官竟也有随着乱判的。试看一则台湾最高法院法官的驳回理由，就可领教了：
最高法院民事讯断一九六三年度台上字第一○六八号
上诉人郑祖瑾住高雄市左营乐成路二号
被上诉人毛维理住同右中山路二十三号
上当事人间，请求损害赔偿事件，上诉人对于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六日，台湾高等法院台南分院第二审讯断，提起上拆。本院讯断如下：
主文
原讯断关于命上诉人赔偿及肩负诉讼用度部门废弃，发回台湾高等法院台南分院。
理由
本件被上诉人诉请上诉人赔偿损害，系以上诉人诱奸其妻毛陈春子，经法院判处罪刑有案，并在《海讯日报》大登新闻，致被上诉人之名誉及精神，均受重大之损害，依民法第一九五条划定，应负赔偿责任，为诉之原因事实（见卷附刑事附带民诉状）。卷查刑事确定讯断，系依刑法第二三九条后段相奸罪，判处上诉人罪刑，并未载有上诉人以何种要领，侵害被上诉人名誉情事。按名誉权为人格权之一种，而伉俪之人格各别，妻与人通奸，不能谓其相奸人系侵害夫之名誉。又依原讯断纪录，一九六一年七月三十日，《海讯日报》所刊上诉人与毛陈春子通奸之新闻，系由与上诉人同屋栖身之闻波见告新闻记者汪宗藩者，并非上诉人宣布该项消息，是上诉人亦无在（海讯日报》大登新闻，致被上诉人之名誉及精神受损情事。原判徒以上诉人与被上诉人之妻相好及污闻披诸报端之事，即令上诉人赔偿新台币四千元，尚有未合，本件上诉，应认为有理由。
据上论结，本件上诉为有理由。依民事诉讼法第四百七十四条第一项、第四百七十五条第一项讯断如主文。
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三日
最高法院法官显然相信：使人当王八，尚不算侵害“名誉权”，因为名誉权是人格权的一种，伉俪之人格，各归各的，“妻与人通奸，不能谓其相奸人系侵害夫之名誉”。这一判例，显示了执法比社会看法进步的一个面，倒是颇为有趣的。
综合上面的种种讨论，我们清楚地看到王八每况愈下的种种方面，最后在执法上，甚至当了王八，也不外乃尔，这对卫道之士说来，真要大发思古之幽情了。因在古代，不光执法上要掩护王八，而且掩护得连王八都要挨揍，唐朝执法虽然对“奸夫淫妇”判两年（赎铜四十斤），比起今天的“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”并不算重，可是它不光“不在自首之例”，而且不是告诉乃论罪，而是邻人都可以密告的罪。元朝执法划定不密告是“纵奸”，连邻人都要挨罚的。至于宁愿做王八的，更不得了的。元朝明定宁愿做王八的，本夫与“奸夫淫妇”各杖八十六下，明朝清朝各杖九十下，可见当王八都要挨狠揍。如今王八就是王八了，至少不要再挨狠揍，这种进步，都是王八一落千丈的效果。行文至此，不禁大笑国民党亦有德政，至少他们“忘八”之时、“望八”之余，不再打王八了！
一九八四年三月七日